我们终于都长成了属于自己的那棵老树 | 二湘空间
我们终于都长成了属于自己的那棵老树
文/云淡风轻
周同学爱好音乐,这次聚会被他办的像一场结构清晰层次分明的主题音乐会。虽说主旋律是那种极普通极平常的家事——他家公子的婚礼答谢。然而历时一天半的活动,于起承转合中蕴含融融乐趣,既温暖又脱俗。
初冬季节的常熟支塘,这个美丽而宁静的苏南农村,是周同学的家乡,也是音乐会的舞台和会场。
这并不是他毕生工作的地方,四十多年前,他从这里考入南京工学院,从此走出农村,随后的许多年,他在南国广州打开了自己的一片天。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南京工学院(现在的东南大学),学生大都是江苏人,包括我自己。
请同学们聚聚:“随便吃吃农家菜”他在邀请我们的时候这样说。然后微信上,常熟聚会群就诞生了。
不是大聚会,甚至不是同届同学聚会。周同学事业有成交际甚广,对家乡对母校感情极深。他在群里一会儿邀请一个某某总,一会儿又邀请一个某某董事长,介绍他们是某届某系学长,而那些名字,我即便是在记忆深处使劲掏摸,也找不到一点点印记。
看着镜子里满脸沧桑的小老太太,我自己对着自己摇摇头,叹了口气: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个样子跑去挤进那众多多成功人士中间,会不会辣了人家的眼睛?会不会给周同学丢脸?
不知道。但我的心已经星夜兼程起飞了。不管那许多了,应该没关系吧?校友、同学,似乎便是一张通行证。
那天早晨从南京乘高铁一路往南,途径句容、江阴、张家港...,还路过一片异常美丽的水域,查地图竟然是太湖!初冬的田野里有薄薄的清霜,淡奶色的轻雾浮在上面,柔和得如梦境一般。江南真好,虽然已是十二月,却天气晴朗,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守住了天堂。
而同学是守不住的,都老了,最小的也有六十周岁。
嘿!你可一点不见老,跟春苗似的。怎么长的?
练瑜伽啊!给你看照片哈...
这是你?窝了个天!这腿竖的,跟天线架似的。我也正学着呢。你瞧你瞧,我用的这个视频做教材,这个美女老师巴拉巴拉......
这位同学,你看着好聪明的样子!
嘿嘿还是咱们的女同学讲话中听,别人总是说我又不聪明有什么资格绝顶。
男生摸着油光锃亮的地中海脑袋,笑得无拘无束。
同学聚会就是这样,彼此看不到年老!大家见面,无论同不同届,原先认不认识,一概没有任何陌生感,真是奇怪,就像是多年的兄弟姐妹。相互招呼谈话,内容自然又随意。
不会冷场,也不会厌倦。当然,也谈不到振奋。往日依然在,原来的感情和原来的思想,如果还有,也已经淡如云烟。而演变的痕迹在每一个同学身上都一横一竖地刻着,岁月是把杀猪刀,留在大家身上脸上的印记,清晰而狰狞。
感情问题和思想问题都不是现在相聚或不聚的理由,当然实际上也不是周公子的婚宴,婚宴自然重要,但是不至于让四十年前的同学千里万里来赴约。那么理由是什么呢?
其实,非常简单,岁月催老,人是念旧的,就像校园里那颗六朝松,历经风雨露着斑驳,满是皲裂沧桑,而时光依旧,于是就此明白了自己在时间里的渺小,却也催生出心灵深处的牵扯,对那段影响和造就了我们一生的青春岁月,对共同度过那段岁月的人生出一种特别的思念。
我喜欢我这些同学,我知道他们许多都事业有成,就如同是参天的乔木,但是如今也都到了落叶凋零的秋季,接下来很快便是寒冬。万物由此进入荒芜,这是人与自然的必然。
但荒芜并不是空,总有留存,定有回归,这也是必然。自然和人性之美,同学相聚之美,不是它真正有多么美,而是它所剩不多,是记忆里深层而隽永的事物,是那种辽阔的美。我有幸,同学里谦谦君子居多,也正因为如此,同学相聚并不多,倒不是因为江湖规格,而是心地自觉,怕某个不经心的触动,舞弄出尴尬,反而搞丢了那份美。
现在真好!能握手,能拥抱,口罩不再法定。围着桌子团团坐下,兄弟姐妹一家亲。
谈什么?工作、事业、住房、国际形势、儿女子孙?大家心领神会,完全不谈,我们有自己的交谈密码,有自己默契的笑点和话题。当然,婚姻和感情是可以谈的,但是那仅限于女同学之间亲姐妹一般的窃窃私语,而不是所有人围坐时的话题。
有人说:如果那时男同学再勇敢一点,女同学再主动一点,或许今天会多几个浪漫故事。可是,那时真是小,也真是傻,十七八岁的年纪,谁懂什么呢?还浪漫!还爱情!当时在我们眼里那根本就是奢侈的,奢侈到我们自己认为自己不配拥有。
瞧:每人掏出一块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拼起来就是一个温暖而浩瀚的时代。
有这些同学,我何其有幸!
吃什么?喝什么?随便,这不重要;可是周同学作为地主却不随便,午宴他摆出了二十多道美味佳肴,配上黄酒、白酒、葡萄酒三款佳酿,菜是极品,酒也是极品。让我们这些已经开始担心血糖心脏血压血脂的老伙伴们都控制不住大快朵颐,自然边吃边随意闲谈,也少不了谈谈身体,谈完了血压谈血糖;谈完了血糖谈心脏;谈完了心脏谈中医谈养生;还谈种菜种地和农庄。
午宴到晚宴之间的中场休息,有点像两段乐章之间的过度,由谐谑曲和小步舞曲构成。同学们凑成几张桌子打一种叫做“掼蛋”的扑克牌,那些名字后缀为著名学者、知名教授、这个长那个总的,一概回到了过去那条美丽的等高线上,大学同学。——大尾巴狼在江湖上是必须装的,在这里嚒!嘁!谁还不知道谁啊!
我们几个不打牌的同学便去附近的田野散步,村庄宁静,有乡村公路,不宽却平直坦荡,两边的落羽杉在初冬的清凉下已是满树金黄。有小河、有农田,田地里种着小麦,青苗刚刚冒头,田野蒙着微微的绿,乡村公路旁边,这里那里,散布着一座座风格不同的小别墅,那是当地的农家庄园,院子里有挂满果子的香橼树,江南的农村真的与其他地方不同,透露出的是一种安详的富庶。我们走到一个院子外面,那家的香橼树高大茂盛,挂满果实的枝条探出了院墙,在夕阳中美丽又宁静。香橼长得像芦柑,其实不是,它外形粗犷刚毅,不像橘子那般柔弱,果肉不能吃,可以入药,且气味清香悠长。
那家院子里还有一座很别致的六角凉亭,一位本地大姐在院子里扫落叶搞卫生,见我们在外面拍照,很和善地问:你们是来打工的吗?
我们三位高知面面相觑,想想只好回答:不是打工,来走亲戚的。
大姐说:等着,我拿几个果子给你们。于是她捧出三个金黄的香橼果隔着院墙的雕花栅栏递给我们。
回头再想想:打工?在这里打工能做什么?估计我们这几个小太太给人家做家政都不称职吧。不由得好笑。
放眼四望,江南没有山,有树,还有水。那水在夕阳下波光粼粼,看水还是水的那种水。
不知不觉天就暗了。晚宴又开始了。
按周同学的安排,晚宴才是正式的婚礼答谢宴,一对新人和两对新人父母全部盛装,有专业的司仪主持,就像时下所有的时髦婚礼一样。对于我们这些见多识广的老油条,那主持人呆板而职业性的说辞实在是不感兴趣,大家自顾自聊天、吃喝,专心对付那一长的清蒸鲥鱼、清一色公蟹的阳澄湖大闸蟹,还有许多来自天下地下,山上水里的美味美酒。晚宴有三十八道菜,竟然没有一道与中午重复!
终于,有个样子像包工头的同学很敏捷地跳上台,拿过了主持人的话筒,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只模糊记起之前他自我介绍说是78级土木系的学长,他当然不是包工头。现在回想,想不起来他在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用几句话就调动起了全场的气氛,音乐换成了一首轻缓的曲子,接着两位男生上台开始唱歌,歌是英文的,唱歌的同学嗓音很好,他们根本就不用看屏幕上的歌词。包工头同学安排新人和两对父母随着音乐跳舞,那是慢三,是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舞曲。那对可爱而乖巧的新人没有跳,他们站在一旁,笑望着翩翩起舞的父母,为父母拍手加油,样子甜蜜而自豪。
周公子俊朗英挺,眉目中颇有其父当年的神韵。那年轻的一对和年长的两对,仿佛他们是他们的过去,又仿佛他们是他们的未来,而过去和未来那么随意地交汇于今天。多么奇妙!
我们起身鼓掌,掌声如风,于是过去和未来都回旋着现在的风。
终于,衣食住行、青春故事,历史脚印,至此被精美的打包在一起,像婚礼喜糖一样,摆放在每一个人的眼前,也将会留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真是一次贴心而完美的聚会。
后来在常熟兴福寺,我们找到一座小院子,那是翁同龢晚年居住过的地方,院门口有这样一幅对联:老马时垂耳,灵犀自在天。横批:自徹。
说的真好:这不正是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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